黄廷海的新南派山水画及审美特征

左庄伟/文

中国山水画始于魏晋，成于隋唐，五代时由于画家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同，所作之图已分成南方与北方两大流派。北方派以梁人荆浩为代表，他长居太行山，善画北方地区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绝磴悬崖，具有大气磅礴、峻厚劲硬的阳刚气概；南方派以南唐人董源为宗师，他善画峰峦出没、云霞显晦、溪桥渔浦、洲渚掩映、平淡天真的江南山水，多取苍润淋漓、浑厚华滋的山水体势。泾渭分明的南北两派分道主宰着中国山水画的发展。自南宋之后中国文化中心南移至长江流域以南，画家相对集中到南方，因此南方派山水画兴盛发达。二十世纪以来，江苏地区画家云集，尤以金陵为中心，形成强大的金陵画派，究其风格仍属董源所创的南派山水一路。当今画界山水画家如林，画作如海，而风格面貌却大多相近相似，这既是受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影响，也有着师承关系层层相因所致。凡有思想和见识的画家总竭力想走出地域带来的画风局限，创造新的画风，以期在山水画坛独树一帜。金陵山水画家黄廷海便是一位卓然自立、出类拔萃的山水画家，他开创的新南派山水画，在江苏乃至全国山水画坛具有广泛的影响，为当代中国山水画增添了亮丽色彩。

以地域自然状貌为艺术风格表征的画家是受目中自然景观局限所致，这种地域自然面貌特征影响着画家表现题材取向和审美观念，当有思想和创造抱负的画家一旦走出地域的局限，云游四方，接触到不同地域的山水状貌，不同审美取向所创造的不同的艺术形象，会很自然的吸收、融入自己的艺术创造之中，从而创造出富有自己个性的新的艺术风格，黄廷海就是这样的画家。他不受金陵画派和南派传统艺术观念和画法的局限，用自己独特的审美视角看待江南山水特质和北方山水风貌，匠心独运地将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融入一体，创造出南北山水兼有的品质特征的新南派的山水画。他的新南派山水画与金陵画派和董源、巨然以来的南派传统风格拉开形象距离，正如京城画家刘勃舒所言"金陵山水又一家"、山水大家宋文治所评"独具意匠写云山"。

"家"者自立门户也，黄廷海的山水门户一望而知是独立的。他师出南派，又超越南派固有的置景布势和画法，立于南北两派之巅，也就是立于祖国山河之巅，从审美的高度重新安排山河景致。在黄廷海的山水画中多取北方山水之大势，群峰层叠、奇崖突兀，山形山势多取金字塔式椎体，具有一种向上升华的动势，奇巧雄秀，又具有稳定和不可动摇的视觉感受，如《云涌青山多奇峰》、《我爱云山多雄奇》、《云山神游尘世外》等。20丨2年他应邀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创作的名作《江山永固水长流》便是这种风格的典型代表。这种置景取势本身是出自现实的真山水，但生活毕竟不等于艺术，画中山水是画家依照自己的美学理想和社会理想创造出来的，是与现实世界若及若离的另一种精神性的物质世界——艺术世界。人们在这个世界里乞求获得精神的愉悦和审美享受，所以黄廷海在创作过程中可以尽情尽意地想象和创造自己心中的景物。他在奇崖危峰、密林飞瀑的山体中安排小桥流水人家，伴有荷塘、鸭群和渔家小舟；他能在人迹罕到的悬崖绝壁、云烟深处开一方净土山寨，造一方禅意溶溶的无染的静境。从画面的景物置阵布势来审视，既有北方坚挺有力的阳刚大美，又有南方阴柔苍润华滋之秀美，这些景物的南北交处一画，更多是从画家的社会理想与美学理想层面创造的，他企图创造一种世间完美的画境，但同时又表现出超越现实的浪漫主义的理想情趣。他不少山水画的立意在"云山神游尘世外"、"天地苍茫我独行"、"云涌青山好乾坤"等等。整个画面的景物所呈现的意境是奇妙、超尘，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精神感染力，人们在他创造的这块天地间享受着现实世界中难以求得的精神愉悦和审美快感！现代人都处在激烈的生存和发展竞争的环境中，疲劳的身心从他的画中可以得到超现实的慰藉，暂时忘却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就此而论，他笔下的山水不仅具有可居、可游、可观赏，还可以平衡心态，净化心灵。所以黄廷海的新南派山水画继承和发展了传统艺术精神，又注入了现代意识，具有较高的哲学内涵和现代心理学、美学意义。

中国山水画经历代画家的创造和发展，在艺术语言上已达到很高的概括，形成一种规范的程式，具有各种典范的理法，后学者对此抱有两种态度，一是恪守陈法，不得逾越雷池半步，以师古人之定法为宗，此辈之人可以画出理法皆高的完美之作，但决无感人动人之情，画绝无生命之趣，更无时代之气息；二是知法理而不死守陈法，面对新时代真山水我创我法，师古人之心，不重复古人之迹。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自然之理，画家之心。黄廷海是位具有深厚理论修养，善思想的画家，他有美术论著《历代名家山水画要析》、《南方山水画派》、《黄廷海论画文集》、《黄廷海新南派山水画研究》出版及大量论文发表，因此，他站在一个理论家的高度来审视中外画家之功过，学习、借鉴并寻求突破点。他在山水画创作过程中始终贯穿一种创造意识，他敢于突破陈规，大胆创造新法，从而在题材、构图、笔墨、设色、光影、造境、审美等方面都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观念和手法，以此来构建自己新南派鲜明的艺术形象和风格特色，在当今画坛中独树一帜。

中国画的基本语言是用笔用墨法，使用不同笔墨塑造艺术形象，将形成画家的不同艺术风格。黄廷海作为一名画学理论家，站在画史和学术的高度大胆地重新注释传统笔墨程式，并创出自己的笔墨符号和艺术语境，需要过人的胆识和气魄。黄廷海作画，他一反常法，总是先用焦墨如钢丝般的线条勾出山体框架结构和树屋舟桥，具有一种稳重不可撼动感，然后再施以皴擦点染，复以淡墨、淡色层层润之厚之，显现雄崖奇峰、江村渔浦、阳光灿烂、云烟蒸腾之景界。他更喜欢用大面积树丛和泼墨泼彩(以绿色为主）及渲染来对比石质的坚挺、阳光的斑斓、云烟的飘渺，取得非常好的视觉效果。而飞湍的瀑布、扬起的风帆、桥头的村姑、戏水的鸭群、飞翔的小鸟，又为壮阔严谨的画面增添动感和无限生机！黄廷海的笔墨造境，旨在追求阳刚与阴柔美的和谐统一，使南北两派所特有的山形水质，阴阳刚柔之长在他的画中自然融为一体。观其画，按图索骥恐怕在世间永远难寻，但它又让人心安理得的享受其境，觉得它自然得大自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借鉴西法为我所用，突出画面的光亮感与空间感，是黄廷海新南派山水画的另一大特点。黄廷海突破传统山水画不注重光影的旧习，大胆地融入西画中的光影画法，他所造山体丛林、村舍舟桥、云烟水浦多有光与影，空间感与立体感十分夺人，强烈的明暗对比造成全画光辉灿烂，清新明亮、充滿生气，让人领略到祖国山河在阳光照射下葱茏华滋、灿烂明丽的万千气象，被世人誉为"阳光山水"，成为他新南派山水画的一个重要特征。

绘画是一种技艺，技高者不一定艺就高，画家不是单纯的技术家，画家首先是位思想家。在我看来画家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只是一种思想的语言和符号，它的本质意义是传达画家的思想，传达画家的社会理想和美学理想，在画的形象中体现出画家对社会、自然和人生的关注、创造和渲染一种境界，启迪人们的思想，慰藉人们的心灵，提供人们美的享受。黄廷海一向关注绘画理论的研究，他告訴过我少年时代在南京夫子庙偶遇国画大师傅抱石，大师看他在画画，很高兴，并对他説过"画要有独创性"、"绘画与理论要并重"，这话令他坚守终生。平素他不仅作画且作理论研究，著作丰厚，是位学者型画家。他的理论素养使他的画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形式美感，他善于处理画面中各种对立关系，使南方与北方，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理法，中西优秀传统与现代意识，艺术形象的抽象与具象，写实与装饰等关系在画中处理得和谐而统一；在画法上点线与面，阴与阳、刚与柔、粗与细、墨与色、干枯坚硬与滋润华滋等因素被和谐统一于形象之中，所以黄廷海的新南派山水画具有较高的哲学内涵，美学高度与学术价值。他开创的新南派山水画丰富和发展了中国山水画的新天地，为中国山水画写下了灿烂画卷！

（作者系中国美协授于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师。)